抑郁症

一

我把我的睡眠给丢了，彻底的，完全的。

我是不是太有前瞻性了，因为知道死后要沉睡不醒，所以现在就怎么也不肯睡了？因为知道死后要喝孟婆汤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，所以现在就要把所有经历过的事情，一遍一遍地在脑子里过筛子吗？

我把我的睡眠给丢了，就像我的灵魂飘走了，我的肉体还留在这个尘世上。

不用别人说我也知道，一个人的灵魂和肉体，如果总是纠结，总是不在同一个点上，那么这就是一件比较麻烦的事情了。

长时间的失眠，让我眼圈发黑，眼袋明显，皮肤松弛，面色晦暗，不仅如此，它还给我带来了一系列的机体损害，包括思考能力的减退，警觉力和判断力的下降，以及免疫功能的低下，内分泌的紊乱……

有时候，我都怀疑，我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了呢？

“你应该去看看医生了，老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。”晚上吃饭的时候，姜明一边扒拉着饭，一边对我说。

我每天晚上的辗转反侧，让他同样饱受失眠之苦。这让我也颇感愧疚。我说分床睡吧，儿子在学校住宿，我可以睡在儿子的房间，省得影响你的睡眠，不行的话，我还可以睡书房。

姜明说，那不行，夫妻若是分床睡，时间久了就会影响到俩人之间的感情。姜明说得不是没有道理。

我决定接受他的建议，第二天去医院看看。

这之前，我按照同事提供的一些治疗失眠的偏方试过，但效果不怎么明显。当然，安眠药我也没少吃，可不管用啊。每天晚上，总有两个我在大脑深处说话，在床上，我数草原上的羊也是越数越多……

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，外面下雨了，姜明拉开窗帘，看了看窗外说，他想请一天的假，开车陪我去医院看医生。

我拒绝了。我说，失眠又不是什么大病，别弄得这么兴师动众了。再说了，我又不是小孩子，去个医院还得家长陪着。

姜明看了我一眼，就不再坚持。我知道他工作很忙，单位里每天都有一大堆的烦心事等着他去处理。

他吃完早餐收拾收拾就上班去了，我从窗户里看到他打着雨伞上车的背影，轻轻叹了口气。

我不明白，这个夏天的雨水，为什么会那么多，在阴暗潮湿的空气里，我都快要变成一截木头了，浑身上下长出了层层叠叠的黑木耳。

岁月、心境、支离破碎的信息，一切都了无生息。从春天恬宜寂静的傍晚，转向夏天绚丽多彩的黄昏，我觉得，我的心放在哪里都不妥当，我在焦虑什么呢？

二

那天下大雨的上午，我一个人去了苏医生的诊所。在敲开诊所的大门之前，我手里握着的是苏医生的名片。这名片是阿木给我的。

因为下雨，病人不是太多，苏医生的诊所就显得格外清静。两个护士在悄悄地整理药柜，文质彬彬的苏医生坐在办公桌前翻一本厚厚的医学书。

我在苏医生的对面坐下，他抬头看我，厚厚的眼镜片下是一双含笑的眼睛。他是一个大男人，却长着一双月芽一样好看的眼睛，这让走近他的人不自觉就有了一种放心的感觉。

我说，苏医生你好，请原谅我冒昧地过来麻烦你，我是阿木的姐姐。

苏医生略为惊讶地看了我一眼：噢，阿木的……姐姐？

我说，是的，我是阿木的姐姐，我在本市的一家报社上班，他可能从来没有在你面前提起我，但这不妨碍我过来找你，是吧？

苏医生点点头：那当然。

我苦恼地说，苏医生，我已经失眠很长时间了，试了好多方法都没有效果，所以才不得不来求助于您。阿木曾经告诉我说，您是个好医生。

我扬了扬手里的名片。苏医生微微一笑，然后又叹了口气说，唉，这个阿木……

苏医生为我把脉，看我的舌苔。问我一些生活起居，又和我聊一些家常。

虽然是第一次见苏医生，但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拘束和陌生。他问我答，好像我们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。我想，这可能是从阿木那里，我对苏医生已经有了一种先入为主的印象。

从坐下来的那一刻起，我就有一种想说话的欲望。其实，很多年了，我早就学会了隐藏自己，难过的时候就自己消化，从不把伤口展示给别人看。即便面对的是我的老公姜明，我也不会把我的全部想法都说出来。因为很多事情，说出来与事无补，反倒会让他也跟着我徒增烦恼。

但是现在，在苏医生面前，我突然就像是换了一个人，瞬间就有了把自己全部释放出来的愿望，想说话的念头怎么也抑制不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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